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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12月10日 澎湃新闻
文:李勤余
2018年,是丰子恺诞辰120周年。他是一位通才,在文学、绘画、书法、音乐、翻译等领域均有很深造诣。“子恺漫画”与“缘缘堂随笔”,更是他留给国人的两件瑰宝。时至今日,丰子恺的作品仍然让我们回味无穷。童心未泯、闲散隽永,是他的创作风格,要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形容,那就是佛系。这种风格的形成,当然和丰子恺的人生观有着密切的联系。这位文艺大家,也是近代中国最早关注儿童心理、儿童命运的教育家之一,他的成就,自是有目共睹。只是,丰子恺先生的教育观在时下的教育环境之下,是否还能吃得开呢?
深受西方现代艺术启蒙并有五个孩子的丰子恺,用“喜欢儿童”来形容已然不够。或许我们可以说,丰子恺先生一生都是“崇拜”儿童的。在他的作品中,儿童是永远的主角。因为在他看来,儿童是“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”,和不免世故虚伪的成人比起来,要可爱得多。
1927年,他在《缘缘堂随笔·告母性》一文中写道:
孟子说:“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”所谓赤子之心,就是前文所说的孩子的本来的心。这心是从世外带来的,不是经过这世间的造作后的心。明言之,就 是要培养孩子的纯洁无疵,天真烂漫的真心。使成人之后,能动地拿这心来观察世间,矫正世间,不致受动地盲从这世间的已成的习惯,而被世间所结成的罗网所羁绊。
丰子恺对赤子之心的推崇,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李贽的“童心说”。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教育观。如今,如何让孩子尽快适应社会规则,似乎才是家长们更关心的问题。久而久之,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越来越多,而拥有“童心”之人,反倒会成为社会中的异类。
那么应该如何培养儿童,呵护好珍贵的“童心”呢?早年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丰子恺,极为欣赏康德的“审美无利害关系”。在他看来,只要能引导孩子以一种非功利的审美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,控制自身的占有欲,就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。
然而,这未免太过理想主义。须知,在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中,如此教育或许可以奏效。但在利益关系无处不在的成人世界中,我们又如何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?丰子恺认为,唯有艺术,才能救世人于水火之中。在《关于学校中的艺术科———读〈教育艺术论〉》中,丰子恺写道:
我们谁都怀着这苦闷, 我们总想发泄这苦闷, 以求一次人生的畅快, 即“生的欢喜”。艺术的境地,就是我们大人所开辟以泄这生的苦闷的乐园, 就是我们大人在无可奈何之中想出来的慰藉、享乐的方法。所以苟非尽失其心灵的奴隶根性的人,一定谁都怀着这生的苦闷,谁都希望发泄,即谁都需要艺术。我们的身体被束缚于现实,匍匐在地上,而且不久就要朽烂。然而我们在艺术的生活中, 可以瞥见生的崇高、不朽,而发见生的意义与价值了。
欣赏艺术自然是无功利的。更重要的是,艺术创作来源于情感,反过来,艺术作品又可以产生情感。在艺术的海洋里,个体不仅可以暂时忘却俗世的烦恼,更可以得到品性上的提升。
值得玩味的是,时下孩子所受的教育中并不缺乏艺术的成分。相反,弹琴、跳舞、绘画、书法……如今的孩子可谓十八般武艺,样样精通。可与丰子恺的教育理念形成鲜明反差的是,现在的艺术教育中随处可见功利的痕迹。孩子们所接受的艺术熏陶,为何脱离了丰子恺先生的设想?这实在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。
呵护童心也好,反对功利也罢,丰子恺教育理念的最精要处还不止于此。杜威曾经说过:“教育的最大毛病,是把学科看作教育的中心。不管儿童的本能、经验如何,只要成人认为一种好的知识经验,便炼成一块,硬把他装入儿童心里面去。”也就是说,传统教育只是把儿童当作幼稚的成年人来教育,而没有尊重儿童独有的个性和心理。而丰子恺的儿童本位观反其道而行之,认为儿童的真性情是可以匡正成人社会的一剂良药。这对数千年来尊崇儒家等级制文化的中国来说,无疑具有颠覆意义。
不过,假设丰子恺先生今天还在世,他能否顶住重重压力,践行自己的教育观?眼见着孩子的成绩直线下降,温润如丰子恺,会不会也沦为小区里怒吼的老父亲?不能否认,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。因为在丰子恺的教育观中,也有两大缺陷。
一是,对旧式生活的怀恋容易让丰子恺过度浪漫化。在《车厢社会》一文中,丰子恺曾写道:“我巴不得乘火车的时间延长,常常嫌它到得太快,下车时觉得可惜。我欢喜乘长途火车,可以长久享乐。最好是乘慢车,在车中的时间最长,而且各站都停,可以让我尽情观赏。”先生的小资情调很足,但在强调效率的当代社会,这种惬意的生活方式就未必适合了。从本雅明的《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》中不难看出,当代工业社会的艺术正在不断向大众化的方向靠拢。高雅艺术尚且面临生存危机,丰子恺的教育理念,恐怕也是曲高和寡。
二是,对社会差异认识不足。前文谈到,丰子恺先生很注重生活情趣,说到底,还是与其家境优越不无关系。这也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创作观。因此,在《“艺术”的逃难》一文中,他认为是“缘”操纵人的命运,左右人的生死,而且这些生死之命全非人力所能把握。在《秋》中,“觉得生荣不足道,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”。概而言之,丰子恺先生更愿意相信宿命论,而看不清社会阶层差异对个人生活造成的影响。
拿今天的教育环境来说,丰子恺先生的艺术教育观固然高大上,却不是每一个普通家庭都能负担得起。无论从经济还是时间角度上来说,家底不够殷实,都无法实践丰子恺的先进教育理念。
当然,以丰子恺先生的个性和底蕴,因为教育问题而大动肝火的可能性极低。事实上,真实的历史显得更加残酷。“去日儿童皆长大,昔年亲友半凋零”,人到中年的丰子恺在1935年2月4日写下了《谈自己的画》。他的孩子终究没有完全保住“童心”,受到了社会的束缚与制约,而他也遭遇了理想幻灭和中年危机。自此以后,丰子恺很少再创作儿童散文及漫画了。他在文章里头哀叹,“无心再来赞美那昙花似的儿童世界了”。天真、渊博如丰子恺先生,都禁不起现实生活的蹉跎,不由令人担忧,孩子们的赤子之心是否注定会在成长中丢失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