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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03月01日 澎湃新闻
“铁骨丹心——钱瘦铁作品展”自去年在上海中华艺术宫展出后一直备受艺术界关注。钱瘦铁(1897-1967)是我国近代书画篆刻史上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金石书画大家,是继吴昌硕、齐白石之后,变古出新的又一人,长期以来,他的艺术并没有获得应有的评价。
对于钱瘦铁先生的家人而言,由于历史时代的原因,对于钱瘦铁先生的成就在一段时期内也未真正理解,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前不久就此对话了钱瘦铁先生之子钱明直,在他的追忆中,既可见出钱家相传的质朴真诚,也可见出其父亲生前从艺之路的艰辛与孤寂,“我认识到我父亲的意义也经历了一个过程,我希望我父亲被这个社会真正认识。”
钱瘦铁是江苏无锡人,名厓,字叔厓,瘦铁是他的号,幼时家贫而读书甚少,十几岁就到苏州护龙街汉贞阁碑帖店里学艺,并拜金石大家、江南词人郑大寉为师。后从吴昌硕学治印,从俞语霜学丹青,郑大寉授诗文。通过师长的提携、自身的奋携,仅以数年春秋,钱瘦铁即以刻印鸣世。在清末民国初长幼有序、等级森严的氛围中,他能以后辈的身份与乃师缶庐(苦铁)、老辈王大炘(冰铁)并称为“江南三铁”,足见其天赋、实力及影响。钱瘦铁先生旅居日本时期,极受日本金石书画界推崇,并曾协助郭沫若顺利从日本返国并被日本警察逮捕,后因不愿受辱以器物击警,在日被判刑四年。返国后继续深研笔墨,1956年上海筹建上海中国画院,受聘为画师。1957年秋,被错划为右派,至1961年摘帽。晚年患有肺气肿,运动时受辱,病情益剧,终至辞世。
钱明直1937年出生于日本,当时他的父亲钱瘦铁因协助郭沫若返国,刚刚入狱。钱明直随其父母回国后在先后在嘉兴、上海就读,后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电机系,1961年毕业时,由于身患肝炎,回上海休养。1975年,在郭沫若夫人的协助下,钱明直在华丰无线电厂从事设计,直到1993年退休。钱明直坦言年少时并不了解父亲,直到大学毕业后,因为与其父亲朝夕相处,也喜欢上了篆刻,后跟随钱瘦铁好友徐孝穆学习竹刻。这些年一直从事其父亲钱瘦铁资料的整理,并指导其女儿钱晟从事钱瘦铁资料的整理与研究。
澎湃新闻:我们先谈谈您印象里的父亲吧。您父亲那时候有没有跟您讲,他那时候生活的经历,比如在日本,包括他早期的生活经历。
钱明直:我父亲那时候在家喜欢一个人在书房,不喜欢讲他自己的事,他比较内向。
澎湃新闻:那你们父子沟通不是太多?
钱明直:不多的。
澎湃新闻:他那时有没有与你讲一些什么书画篆刻?
钱明直:根本不讲的,我给他的印象就是对书画没有什么兴趣,他叫我学写字,我写了一下就不想写了。后来他到北京去,他说你还是写写篆书吧,我有一次写了一张字寄给他,他拿给别人看,很得意的。他其实建议我写过一些字帖,我当时也没能静下来写。但挺奇怪的,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以后,徐孝穆先生教我刻竹,我倒是刻了很多。
澎湃新闻:你跟徐孝穆学刻竹有多久?
钱明直:学了五六年,这些竹子上的画是画家直接画在竹子上的,然后我刻,因此价值很高。我没刻过我父亲画的东西。因为学刻竹的时候,我父亲已经不在了,那是1970年左右。
澎湃新闻:你学刻竹是别人动员你的还是你自己想学的?
钱明直:我和谢之光先生、唐云先生比较熟,他们讲起在上海博物馆工作的竹刻大师徐孝穆先生,我想反正没事干,就学学吧,也算个手艺。
澎湃新闻:你自己刻印章是什么时候开始?
钱明直:应该是我大学毕业回家养病的时候,1960年代初。那时候我父亲刻毛主席诗词的大图章,当时买不起好石头,我看他刻的石头很粗而且很硬,那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很差了,刻起来非常费力、辛苦,我就帮他做一些打下手的工作,朱文的印,等他先写好字,我帮他把空的地方(也就是“地”)先挖掉,粗加工好,让他省点力气。后来,我给上海博物馆的沈剑知老先生刻过图章和手杖(沈先生是研究董其昌的专家和大藏家,写一手很漂亮的董体),他说你这个孩子很好啊。得了沈先生的鼓励,我就把父亲的印谱翻来覆去地看,又临又描。郭博先生(郭沫若与安娜夫人的儿子)有很多日本朋友,回日本时经常要准备送朋友的礼物,他拿来好多石头叫我刻,为了不让他失望,我硬着头皮真的这么对付过来的。描着描着,有点像我父亲的样子了,但也只是样子像。
澎湃新闻:你父亲的篆刻、书画与他的人格都是相通的,元气淋漓,性情而畅神,与秦汉相通。他当时刻印行情还好的吧。
钱明直:我们现在的生活,跟我父亲那时候不能比,我父亲那时候生活很艰苦的,刚解放的时候因为书画界都很穷的,父亲因为刻图章有收入,还能勉强维持。解放以后,开始的时候很困难。进了上海中国画院以后生活稳定了,画院有补贴,后来因为右派,每月60元还是80元记不清了,主要还是靠卖以前收藏的东西,还有帮人家刻图章勉强维持着,因为我们兄弟姐妹有七个,当时生活还是很艰苦的。
他对艺术是非常钻研刻苦的,在家里的时候,他基本就是坐在画桌前,不是写字就是画画。他小时候没有机会好好念书,不过他一直喜欢读书,读古籍。他性情很耿直,民国的时候出过风头,有时讲话不经推敲就这么直率地说了,有时就得罪人。六十年代运动开始以后,他肯定就受到影响,因为他以前的经历较复杂,接触的各方面太多了。
澎湃新闻:当时他在书画界影响大,各个组织都要把他拉过去,其实也未必有什么密切的关系。
钱明直:就是啊,他在日本因为救郭沫若得罪法官,被判了四年徒刑,经过朋友奔波,最后提早半年放出来。
澎湃新闻:他在日本法庭上拿那个铜墨盒摔法官,这也可以见出你父亲的耿直与性情。
钱明直:日本人对他的火气很大的,判他入狱4年,驱逐出境的时候不准他再回日本。就是因为这一点,抗战胜利后联合国占领军中国驻日本代表团,姓朱的团长很欣赏我父亲,请他做代表团的文化秘书,还给了他一个少将军衔,其实家里从没有看到过他的什么军装。所以,因为这个,后来有人说他是国民党的特务,太复杂了。
澎湃新闻:所以,后来右派就少不了他了,他是在画院被打成右派的吧?
钱明直:他和朱屺瞻一起到西北写生的时候,画院一个电话把他召回来,莫名其妙回来后就戴上“右派”帽子了,据说当时是为了凑个数。
澎湃新闻:他当时打成右派的时候,您多大了?
钱明直:我1956年到哈尔滨工业大学念书去了,我觉得像他花那么多精力在艺术上生活还是那么辛苦,所以我去学理工类了。对从事艺术,我怕得要命,都不敢多接触。
澎湃新闻:小时候他写字画画对你没有渲染吗?
钱明直:他不管我们的,我初中就到嘉兴去念书,高中回到上海复兴中学念书。
澎湃新闻:那你小的时候,你家里是什么样的情况?
钱明直:他也忙不过来,家里的事情他不管的,家事全由我母亲操持,把我们七个子女带大。我高中毕业以后,就考到哈工大去了,假如留在上海,我肯定也要戴帽子的。到了东北后,我跟他也不是说划清界限,就没什么信件的交往。我们那时候提倡做“驯服工具”。在学校里面,我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,我们班级没有“右派”,结果从隔壁班里借来一个右派来斗。我觉得我父亲做人实在太冤枉了,吃了太多的苦,假如他不回上海来,就算在香港应该也还可以的。他在香港组织过美术家协会,是有点地位的,但他 “不愿像白俄那样生活,不愿在他乡做白华”就是要回中国,于是就回到上海来了。
澎湃新闻:据您所知,他后来有没有拜访过郭老?
钱明直: 1962年,摘掉“右派”帽子后,他有了点钱,就到北京去跟郭沫若见面了,还给郭刻了几方图章。其实他那时候为共产党做过不少事,但这些东西档案里面都没有,所以一点功劳都没有。
澎湃新闻:他也不计较这些吧。
钱明直:当然!他觉得他为党做工作是应当的。在抗战的时候,他动员我舅舅张瑚(后改名为史晋)参加新四军,(舅舅年少时一直跟着姐姐姐夫也就是我父亲母亲生活,父亲是很看重我舅舅的)。舅舅参军到了厦门以后,就留在厦门做厦门大学的党委办公室主任。结果运动一起来,被学生造反派活活打死,当时听说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,但这个事情我后来没有具体了解。1950年,我的大哥钱明政和大姐钱明芝一起参了军,两人都念了“华东军政大学”,之后都做过通讯兵然后转业的。父亲当然爱国,但是我觉得他是个悲剧性的人物,他爱国而不懂政治,也不明哲保身,每次运动都被轮上,可以说是“运动员”。我母亲非常不容易,基本没有过几年安稳太平的日子,一直很辛苦辛劳。
澎湃新闻:那个时候你从学校回来怎么样?
钱明直:毕业以后我得了肝炎就回来在家里了。因为始终对艺术工作提不起兴趣,回来就是混日子,后来做做临时工什么的。当时家里很困难,我大姐钱明芝相比之下条件好一些,她就资助我每月25元的生活费,让我渡过了大学毕业后的那几年,我很感激。
澎湃新闻:那时候与你父亲接触就比较多了吧?
钱明直:那是比较多了。
澎湃新闻:那一段时间对你父亲的印象是什么样的?那时候他笔墨已经非常成熟了。
钱明直:我1961年回来的,他正好“右派”帽子摘掉了,心情好多了,后来到北京去,在许麟庐先生家里待了一段时间以后,受影响很大。许麟庐先生开的和平画店是建国后的第一家私人画廊,许先生是齐白石的学生,在北京很有人脉。父亲在许先生家里住的半年中接触了不少北方画家,开阔了眼界。后来,他回到上海写意花鸟画得更多了,大概是受到齐白石画风的影响。
澎湃新闻:他那时候状态是什么样的?还是每天就在自己的书房里忙个不停?
钱明直:是很兴奋的。他的一幅《北国风光》,不用颜色,纯是水墨,就是看到别的画家画得不服气,有意挑战。
澎湃新闻:当时创作整个的状态也是比较好的。后来的运动刚开始,对他有没有冲击?
钱明直:那时候他身体不好,病假只能休息半天,但每天早上还要去画院报到学习改造。他病重,气喘、高血压,早上天还是黑的,就要出门去挤公交车,坐到宝庆路淮海路后要一路走到画院去劳动改造,那段路健康的人走15分钟左右也就到了,但是他边走边喘,经常走几步就扶着墙歇好一会儿,要走很久。1967年,他过世那天,我去画院报丧,早上五点钟,从黄浦路三楼摸下来,漆黑漆黑的,摸到楼底下的大门,一打开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,觉得他天天这样真是太苦太苦了。我到画院刚好看到唐云先生还有谁在搬凳子,唐先生的脸就是菜青色的。
澎湃新闻:当时在去世之前有没有受过一些冲击?包括你家里。
钱明直:去世前,那是1967年12月,文革还是比较早期的,没怎么抄家,后来我父亲过世后就被连着抄了两趟家,把所有的印章都拿去了。
澎湃新闻:这些东西后来有没有返回给你家?
钱明直:返回没几样,好东西都没了。有的散失掉了,还有被偷了,那时乱得很。
澎湃新闻:后来您做什么工作?
钱明直:后来也没有工作,在家里养病,结果就变成社会青年了。后来,郭沫若的日本太太安娜夫人知道了,她住在上海大厦,就在我们家旁边,叫我去。我讲了一下情况,安娜夫人向市里反映,安排我到华丰无线电厂去工作,那时候开始当厂校老师,后来去了设计科做半导体的设计工作,一直到退休。
澎湃新闻:退休后这几年在整理你父亲的东西吧?
钱明直:整理了一些,后来主要是我女儿钱晟在整理。
澎湃新闻:您对您父亲的艺术成就之前不是太了解,但这么多年您个人有没有什么变化?包括对他的这样的人,对他的书画成就、篆刻成就等的认识,有没有一些变化?应当与你上大学的时候的印象肯定不一样嘛。
钱明直:他的艺术成就肯定是很大的,否则他年纪那么轻,日本人那时就把他作为中国文化的使者。所以我觉得就像有人讲,以后我父亲真正的成就会有人认识的,我觉得也应当这样。否则的话他真的白做了,一生一世辛辛苦苦的。
澎湃新闻:不会白做的!您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认识?比如您上大学的时候几乎要跟他划清界限,那个时候认识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?
钱明直:我父亲生前穷得要命,家里放了几个藤箱,都是他的画稿画作,有的是没完成的,比较成品的作品后来我们卖了一些,这让我们活得还可以。否则的话,日子就很难过了。就像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工作,一个妹妹到芜湖去做护士,还有小弟和小妹,都很不容易,现在大家都能够活得还可以,就是靠他当时的画作与辛苦劳动。 我的堂兄讲过,我父亲的一些作品能够都整理起来,我是有功劳的。我认识我父亲的意义确实经历了一个过程,现在我认为父亲的价值慢慢会是被社会认识的。
澎湃新闻:你父亲的作品被卖了一部分,那你们自己也留了多少?
钱明直:其实后来就分家,七个子女分嘛。尺幅比较大的,比如像《千里冰封》《黄山》《江南》等大一点的画作都是七个子女共同拥有的。
澎湃新闻:你有没有大概一个统计,您父亲大概书画作品有多少件在世上?两三千件有吗?
钱明直:应该有的。
澎湃新闻:那时候卖你父亲的画,第一次卖是什么时候?从实用上感受他的价值。
钱明直:第一次是1980年代初,卖给上海美协,好像是二十元一尺,反正卖掉作品后的钱我们全家就均分了。
澎湃新闻:未完成的作品有没有卖?
钱明直:未完成的,有很多觉得好的都送给我堂兄钱大礼了。自己留了没几张,我觉得留着没什么意思,很多都给他了——因为他画画,我说给你作为范本。
澎湃新闻:您对您父亲的书画、篆刻,现在怎么认识?
钱明直:他们那一辈上海的书画家里面,前十名应该有他。
澎湃新闻:那肯定的,其实在我个人心目中可能是前三名,尤其他笔墨中见出侠气与生命状态,在当时他那一辈的画家里是非常突出的,唐云就非常敬重你父亲,他也影响了石鲁、谢之光。他的篆刻,善于造势而极有雄强豪情。
钱明直:他的人物画相对一般,别的画好的很多。
澎湃新闻:人物画得好的也有,比如中华艺术宫收藏的那幅《无量寿佛》,线条钢筋铁骨一般!不过他人物画画得少,我觉得您父亲的艺术价值和成就,随着时间的推移,应该还会不断地被重新认识,因为中国画如果谈起回归文人画一脉,你父亲就是文人正脉的,笔墨见人,见出性情与写意精神,也见出元气,当然,他的作品好的非常好,一般的应酬之作也有。
钱明直:希望这个社会能认识他,所以现在,凡是提到他的文章与资料,我都尽量进行搜集整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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链接|中华艺术宫讲座与对谈:钱瘦铁的笔墨与畅神
中华艺术宫结合正在展出的“铁骨丹青——钱瘦铁艺术作品展”,于本周周日邀请顾村言与石建邦对谈“钱瘦铁的笔墨与畅神”,以对钱瘦铁的艺术作品与精神进行解读并与观众交流。
时间:2019年3月3日14:00
地点:上海中华艺术宫0米多功能厅(浦东新区上南路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