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未透,江南江北,已浸在了一片连绵的雨幕里。
我一大早便从镇江动身,驱车回响水。车厢里塞得满满当当,成了名副其实的“重车”。望着窗外铅灰的天色与淋漓的雨道,犹豫只在刹那间:还是走高速稳当些。
四个小时的车程,说是“长途跋涉”并不为过。车轮碾过湿滑的路面,溅起细密的水雾,将我与外界隔成两个世界。
归心虽切,精神却不得不绷紧,仿佛与这天气、这路况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。
一路马不停蹄,连服务区也未进,只想着早些抵达,那个名为“家”的目的地。
没想到,家的迎接更为凛冽。
响水竟是雨夹着雪,寒意透过车窗,似乎比江南的湿冷,更添了几分透骨的锋芒。
停稳车,才觉出疲惫如潮水般漫上来。然而这一路上,手机在副驾上并未安宁,“嘀嘀咕咕”的提示音断续响起,像另一种背景音。
朋友们的信息接踵而至:有关切的留言,有询问新老的图片,也有寻常的寒暄。
我却无暇顾及,双手离不开方向盘,目光也离不开前方变幻的雨景与车流,真正是分身乏术。
唯有一事,成了这单调旅途中的意外插曲。
我的搭档嵇老板发来几张图片,附言道,他碰上了一只老香炉,约莫三四斤重,让我瞧瞧东西靠不靠谱。
我心想,这阴雨湿冷的天气,他竟还在坚持摆摊,这份劲头着实令人佩服。
趁着车流稍缓,我点开图片细看。只几眼,心下便有了判断:一只大开门的清早期炉子,形制、皮色、款识都透着那个时代的味道。
市场价值,估摸着应在两万元上下。为求稳妥,我又将图片转给一位相交多年、眼光毒辣的资深古玩专家,请他帮忙掌眼。
不多时,回复来了,言简意赅:“东西没问题,可玩。”
看来是桩不错的生意。我将消息反馈给嵇老板,他自是振奋。那头很快便与货主,一位当地老乡攀谈起来,进入了古玩交易中最微妙也最关键的环节:议价。
然而,事情并未如预想般顺利。起初似乎有戏的老乡,忽然就改了主意,任凭嵇老板如何说道,只是摇头,不肯卖了。
若是寻常人,大抵也就作罢,但古玩行里人对“缘分”之物总有些执念。
嵇老板竟跟随那人,一路到了其家中,继续劝说。价格从几千谈起,一路攀升,甚至破了万元关口,那老乡的口风却依旧紧得很,丝毫不松。
为了打开局面,嵇老板转换策略,先从他手中买下另一件东西:一枚正德通宝花钱。
六百元成交,嵇老板后来对我说,这价已是没什么利润可言,纯粹是为了“铺路”,示好,拉近关系。
接着,他又看上一枚普通的咸丰浙十铜板,心想或许能搭着谈谈。不料,老乡张口便要八百。这价码着实离谱了,嵇老板只得无奈放弃。
如此一番周折,费尽唇舌,陪尽小心,那只清早期的香炉,终究还是没能请回来。
一场期待的相遇,落得个“有缘无分”的结局。
驱车进入响水地界时,雨雪正紧。我握着方向盘,听着嵇老板在电话那头略带懊恼与感慨的叙述,忽然有些出神。
那只未曾谋面的香炉,在清早的微光里,带着三百年的烟火气与寂寞,等待着一个新的归宿。
它可能曾属于,某个书香门第的斋阁,或是乡绅家族的祠堂,如今流落市井。
我们与它之间,仿佛只隔着一场谈话的距离,最终却失之交臂。
而那位“精刁”起来的老乡,或许正是经历了太多信息的冲刷、价值的冲击,才变得如此警惕与难以捉摸。
他死死捂住的,不仅是一只香炉,更像是在这个飞速流变、真伪混杂的时代里,一种试图掌控自身“所有物”命运的本能防卫。
雨刮器有节奏地划动着,前方视野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。
我忽然觉得,这四个小时的归途,与那只香炉未曾完成的交易,有着某种奇异的相似。我们都在奔赴,都在寻求,都曾在某个节点以为触手可及,却又常常在最后关头,被一些意想不到的细微因素所阻滞,留下一声叹息。
古玩行里的缘分,讲究的是眼力、时机、财力,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。
而人与故乡、与过往、与心中所求之物的缘分,又何尝不是如此?
总是在寻觅与错失、执着与放手之间,勾勒出生活的真实纹理。
车,终于驶入了熟悉的老街停车场,家就在眼前,炉火与热茶的气息仿佛已能感知。
我将那只未曾拥有的香炉,与这一路的风雨,一同关在了门外。
屋里,是另一种温暖,也是另一种需要珍视的、实实在在的缘分。
只是偶尔,或许在某个同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,我还会想起,曾有那样一只炉子,在江南江北的雨中,连接起一段仓促的、关于得失与缘分的思绪。